初秋时,专程飞越三千公里云海再驱车数小时,抵达云南红河洲腹地,为一出名为《诺玛阿美》的舞剧,只为剧目介绍中的五个字:哈尼族史诗。
我爱未知神秘的民族,也爱诗。
这几年频繁地看到外国引进的各种“经典”、“先锋”、“大师”舞台作品,越看越为植根中国本土的久远深邃的艺术样式感到些许“不公”。去年在乌镇戏剧节的街头表演中看过一出湖南湘西巫傩文化的“咚咚推”,大为震动,至今难以忘怀,那种在地化的语言、题材,于久居城市的我来说是陌生而富于魔力的,又因为同宗的华夏文明滋养,在理解和接受上并无障碍,观后徒增对本族文化的自信。
我知道,像这样的文化瑰宝,中国还有很多很多。去年陈丹青先生就曾在乌镇有言,望戏剧可以开示众人,提醒大家向内看,多多看到中国乡野文化中隐藏着的美和艺术。
哈尼族对我来说是足够遥远和隐秘的了。观戏前查询常识知识,了解到他们祖居于云南红河和澜沧江一带,有自己的语言。爱劳动,爱过节,爱弹琴跳舞。崇拜自然和祖先,信奉人灵魂不灭,乐于将生活中的一些重大事件仪式化。
住的房子像蘑菇,相传是因为远古祖先住在山洞里,后来迁徙到彼地时,看到漫山遍野生长着大朵大朵蘑菇,还有蚂蚁和小虫可以躲在下面做窝,深受启发。
擅于开垦梯田。对梯田的建设已经可以达到山上山下水系自循环的程度。重视火把,将其视作某种生命延续的征兆。爱喝酒,自由恋爱,姑娘出嫁前要哭三天……
那是完全区隔于现代文明的一条生命脉络,值得我们双手捧着一颗敬畏的心去靠近。我期盼这出《诺玛阿美》能够拥有一双翅膀或者眼睛,带我们去飞,去看。
故事取材于哈尼族一个古老的传说,映照出了哈尼人的勇敢、坚定,随时可以重头再来的决绝。“诺玛阿美”,有点像是另外一个“香格里拉”,一个美好的信仰。家族的土地被外族侵略了,便倾其所能奋起反抗,土地和至亲陨落了,就把他们扛在肩上继续往前走,找寻,重建。
尤其喜欢导演对一些“小而重”的道具的运用。父亲在战斗中死去了,儿子埋葬他的弓箭以告慰。外敌再入侵时,儿子扒开土地拿回父亲的兵器再出征。儿子也死去了,还有儿子的儿子,埋葬父亲的兵器,牢记祖先的训诫。
这令我不自觉地回看自己的命运,感叹故居的拆失和家族的逐渐消逝。想到年迈的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孤独地日复一日活着,常常念起整个家族,说,等她有一天走了,这片云便散了……
我们就这么无土无根地活在世上。而《诺玛阿美》像一棵树,繁茂遮天。
演出当日,坐在隔壁座位的是一位在云南本地工作的摄影记者,一直敬业而专注地端着相机,几乎全程都在透过相机的取景器看戏。至戏末,哈尼族先人经过一场漫长的迁徙抵达红河岸边,眼见水流湍急,欣喜所至,过往一切杀戮和悲伤都可以得到宽慰,自此可以休养生息了。她放下相机,眼睛微微阖着,再睁开时,眼眶里噙着泪。我们没有说什么话,我却被她深深感动。在这个距离声色犬马的现代都市那么远的边疆小城里,我觉得自己离某种纯粹的文化意志,那么近。
戏末与导演简短交流,本想向他讨问更多关于哈尼族人的故事和他创作采风时的轶事,不曾想,他却告诉我,当地人事实上已经很少再按照祖辈的习俗日常过活。村子里,除了老人,年轻人平时也极少再穿民族的精致服饰,大多数人也已经下山去打工,务农的人少之又少,连那美丽的梯田,也几乎开始变为专为游客开垦和展示的景点。
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批判什么。经济的线性发展无可厚非,有了现代化的生活方式,还有多少人愿意过农耕火种的原始生活。而在这样的背景和语境下,文化是根还是沙,一个单独的个人没有决定的权力。只希望像《诺玛阿美》这样的作品可以再多一些,时常提醒我们,活着还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。记得朱天文在《聂隐娘》之后谈论过的一段话,大意是说,过去的人是背靠神灵活着的,现在的人没有。